2017-5《十月》•俄国当代作家短篇小说特辑⑨|安·马卡罗夫:无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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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语
二〇一四年十月,北京《十月》编辑部与莫斯科《十月》编辑部联袂在北京举办了首届“十月文学论坛”,在此之后,两家《十月》携手,在中俄两国举办了包括文学研讨会、作家代表团互访、专题文学讲座等在内的一系列活动,为两家杂志、两国文学界的文学交流做出了奉献。为持续并加强这一良好、有益的文学关系,两家《十月》此次又尝试深度合作,商定在两家杂志二〇一七年九月号上辟出专辑,同时刊发对方推荐的作品,所选作品均为反映两国首都当代生活的最新小说,且均出自两个城市的作家之手。莫斯科《十月》杂志将以“北京故事”为总题刊发四部中篇,即叶广苓的《豆汁记》、邱华栋的《蒸锅和古琴》、荆永鸣的《出京记》和晓航的《霾永远在我们心中》;北京《十月》杂志将以“莫斯科故事”为题刊登的这十五个短篇,均系莫斯科《十月》杂志主编伊琳娜·巴尔梅托娃(Ирина Барметова)女士向莫斯科一批著名作家的专门约稿,莫斯科作家们积极响应,在较短时间里纷纷发来他们的新作,我们谨向巴尔梅托娃女士和各位莫斯科作家表示感谢!
这里的十五个短篇长短不一,写法不同,风格各异,但我们仍大致可以归纳出它们的这样三点共性:首先,这些小说都是围绕莫斯科这座城市来写的,作家们让个人的生活体验与城市的演变进程相互交织,将莫斯科当下的生活现实与其丰厚的历史积淀融为一体,对城与人、城与国家、城与民族历史的相互关系进行文学叙事,这些小说既是莫斯科的“旅游指南”和“风俗图”,更是一部“莫斯科生活的百科全书”;其次,这些小说均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了非情节化的叙事倾向,这里的“短篇小说”读来似乎更像我们的“散文”,这其实也是俄国短篇小说的一种传统,屠格涅夫的《猎人笔记》、契诃夫的《草原》、阿斯塔菲耶夫的《鱼王》等都被称作“短篇小说”,而它们在汉语里却更像是散文,说到底,这与中西文学中稍有不同的“散文”概念有关,西方文学中的“散文”指与“韵文”相对的一切文学体裁,而中国文学中的“散文”则仅指非韵文叙事文体中的一种,即抒情性、哲理性的美文;最后,莫斯科作家对于莫斯科的深情厚谊令人感动,他们或回忆童年的生活,或描写莫斯科的院落,或思考莫斯科的特性,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“柔情和感恩”(瓦尔拉莫夫语,见其《汽车厂大街》),对于故乡城的爱恋和饱含深情的抒写,原本就是一位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,莫斯科的作家同行们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。
这里的十五位莫斯科作家将北京的《十月》杂志当成他们作品的首发刊物,这也体现了他们对中国和中国文学界的深厚情谊。两家《十月》商定,在两家杂志上刊发的这些作品还将择机再出版两个单行本,即分别为用中文出版的《莫斯科故事》和用俄语出版的《北京故事》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一首题为《莫斯科—北京》的歌曲曾唱遍中国和苏联,在中苏一代人的心目中留下悠久、温暖的回忆,如今,在中俄两国关系处于历史最好水平的当下,愿北京、莫斯科两地的文学交往越来越丰富,愿中俄两国间的文学外交越来越密切!
刘文飞
无 题①
安·马卡罗夫
于明鑫 译
这大约是三月。当然是三月。因为我们中央庭院里的雪,那些年都没人打扫的雪,雪变黑变硬,变成硬壳,上面纵横交错地流淌着无数的细流。
上午11点左右,我出门来到院中,那个时候我的课在下午,作业做完了,所以就有了空闲。当然,我也想去找朋友玩,但是他们几乎都是上午上课,所以只好自己玩了。不觉间我对此已有了准备,因为虽然我交际能力不错,和同龄人也能慢慢亲近起来,但自己一个人上街的时候也不少了。看来,我甚至是爱上了孤单,没去想它是会渐渐成为一种诅咒呢,还是成为我的生活常态。
我们的院子不大,但是内藏乾坤。通过一个幽深得像炮筒一样的门洞,可以走到繁华喧嚣的商业街普希金大街;而另一个不那么长但更怡人的门洞,可以通向一条曲折的老莫斯科小巷。院子还有第三个门洞,通向狭窄昏暗的后院,后院比主院更脏些,一年到头都堆满了各种东西,有建筑垃圾,有货箱,还有纸盒。
现在是阳春三月,天气和暖,大地也变得泥泞起来,冰雪消融,露出了下面埋藏的各种碎片,就像是一些犯罪痕迹突然被发现,有翘起的雪橇板,生锈的“英国体育牌”冰刀,穿破的胶皮套鞋,有布娃娃的手脚,还有一个无头布娃娃的躯干。
这些凌乱驳杂的东西一点都不使我惊讶,也不会让我感到难堪,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,这就是我战后童年城市生活的寻常背景,在我的童年,我们的玩具就是物质世界的一切碎片,如螺丝帽、螺丝钉、小链子、轴承和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盒子。然而在那个早晨,这些类似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。我的注意力意外地被那流淌的春水吸引住了。
在灰色的冰上流过的一道道小溪流,突然分出的细流,大小不等、深浅不一的小水洼,突然间使我想到全世界的海洋。我在小孩子中算得上博学多闻,而且当时正痴迷于环球旅行笔记,还有那些传奇舰艇的名称,如轻护舰、三桅战船、护卫舰等,都被我记了下来,就像那些代代相传的诗歌一样,在你没爱上它们时就已经印在脑海中了。
一个小碎片使我联想到一艘船,它离开母港的花岗岩台阶去探寻未知的大陆,这种联想难道很困难吗?一点都不困难,而且这种联想完全是下意识的,没有丝毫刻意的想象。天灰蒙蒙的,看不见太阳,四周的建筑墙皮斑驳,很久没漆过了,而被它们围起来的城市空间单调凄凉,就在此时此地,那样的联想自动产生了。
那个小碎片时而随急流飞驰,时而在漩涡中旋转,时而漂荡到不见边际的水洼中,这融水的涓涓在我听来,竟似不知何处的惊涛拍岸。我追寻着小碎片飘忽的轨迹,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……好像自己成了那些护卫舰的大尉,又好像成了爬上前桅值班的水兵,甚至成了某个发现新大陆的伟大探险家,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,但这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。这是一种陌生的、独一无二的幸福。它不同于收到礼物时的幸福,不同于完成作业或者通过考试时的幸福,也不同于从漫长枯燥的少先队夏令营回到家里时的幸福,不知这幸福从何而来。不过,我隐隐地开始猜测,这种至极的幸福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因为这个在融化的浑水中行进的小碎片,突然间给了我一种在大洋中航行的感觉。而且是非常具体的航行,驶入港口,改变航线,也有遇到礁石滩或飓风的险境。
三月潮湿的风果真吹进了我们的院子,我的想象力也随之飞扬,院子里那本来枯燥无味的现实完全从我的视野中消失。原本身体瘦小、穿着带补丁大衣的我也仿佛摇身一变,成了水兵,成了航海家,成了强壮而浪漫的男人,要去周游全世界,虽然没有人看得到,但对我来说这真实无比。
我那时还不知道,这种抑制不住地要超越平庸凡俗的心灵状态被称为灵感。但我已经确信,我的一生都将致力于找回这种状态,却没有料到这有多么艰难。
确实,时间过去了一天,一周,一年,无论我怎么努力,都无法再回到那种状态,那种心灵极度自由、想象力恣意飞扬的状态。积雪依旧消融,融化的雪水依旧流淌,各样的小碎片依旧随水漂至水洼。但它们没有一个能使我再联想到舰船,而我自己也不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命运非凡的人。
奇迹没有再现。然而我也没失去希望,我已经知道它会出现的,而且世上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与之相比了。
现在我懂了,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的。我生命中所有好的事情,都形成于那个灰蒙蒙的三月天,都与那肉眼看不到的某个分子有关。而我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事情也是如此,好坏原本一体。
这个莫斯科的老旧院落,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。而要弄懂我是怎样的一个人,就必须回到那里。
注:
① 此篇无题,原系作者的小说集《五海院落》(Двор пяти морей)的序言,作者安纳托利·马卡罗夫(Анатолий Макаров)生于1940年,俄国作家。——译注